既然回憶可以殺人，那麽人類為什麽不抹去所有痛苦的過往，只留下快樂的曾經呢？

慕語菲安靜地坐在軟沙發中，五年前那個初雪的夜，那個骯臟的洗手間，那些撕心裂肺的嚎啕，無一不在撕扯著她的身心，她曾經無數次地假設，如果給她一瓶能夠忘記悲傷的藥，她會不會喝下去？

咚咚咚，幾聲清脆的敲門聲響起，慕語菲依舊沈默地窩在沙發裏，目光深遠如同陷入了另一個世界。

唐風鳴站在辦公室門口，敲了好幾次門都沒有應答，他轉過臉來看著同樣尷尬的秘書，問道：“這家夥怎麽了？不會死在裏面了吧？”

秘書十分抱歉地笑了笑，解釋道：“慕小姐從進去到現在已經快三個小時了，好多人都來找她，可是裏面沒有聲音，我們也不敢擅闖。”

“有鑰匙嗎，給我一把。”唐風鳴皺了皺眉頭，自從出了車禍之後，他的一顆心總是懸著放不下來，老哥唐風祁已經把徐然這個人的資料完完整整地發給他了，看了徐然那些血腥的過往，唐風鳴只覺得心臟要被提到了嗓子眼兒，聽說今天慕語菲第一天上班，便抽空來看看。

沒想到這家夥竟然把自己關在了屋裏，這是嚇唬誰呢？

唐風鳴接過鑰匙迅速地打開門，沖進去後看到慕語菲正像尊雕像一樣地臥在沙發中，單手托腮，另一只手擺弄著一個茶杯，裏面的茶早已涼掉了。

重重地松了一口氣，唐風鳴走上前，將那個茶杯從慕語菲的手中抽出來放在一邊，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，“餵，還活著嗎？”

慕語菲一巴掌拍開了唐風鳴的手，“滾開，老娘我還喘著氣兒呢。”

唐風鳴笑了笑，這才是慕語菲，即便天塌下來也要立直了腰的慕語菲。

活動了一下麻木的雙腿，慕語菲慢慢地站起來，將自己從回憶中抽離，問道：“你怎麽來了？有什麽事嗎？”

唐風鳴點點頭，說：“一周之後，三大家族聚會，你要不要來？”說到這兒，他語氣一頓，“哦不對，你是一定要來的，說好了啊，不許臨陣逃脫。”

“酒店定在哪裏？”

“沒有酒店，咱們去喬家的夜總會high，穿得隨便一些，不要太隆重。”唐風鳴嘿嘿一笑。

夜總會？

慕語菲噗嗤一聲笑出來，這絕對是唐風鳴和喬安寧的主意，自從高中時期喬安寧那丫頭片子跟著唐風鳴進了一次夜總會後，這姑娘就停不下來了。慕語菲嘆了口氣，說實話，喬安寧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適合夜總會的，這家夥擺明了想要故意迎合唐風鳴，可是唐風鳴到底知不知道喬安寧的心意啊？

想了又想，慕語菲決定旁敲側擊地八卦一下，“你準備什麽時候結婚啊？都二十六的人了，總不能成天跟一群小模特混吧？你哥沒催你嗎？”

“快別提了！”唐風鳴一臉嫌棄，“他成天催著我相親，來的姑娘一個個都裝模作樣，哎語菲，我跟你說，要是都是你這個級別的，我早把自己嫁出去了。”

慕語菲拎起一個抱枕，朝著唐風鳴穩穩地扔了過去，“滾出去。”

唐風鳴誇張地嗷嗷叫喚，趁著關門前的最後一刻將抱枕扔了回來。

聽著唐風鳴在門口調戲秘書的聲音，慕語菲無奈地笑了笑，原來五年過去，一切真的沒辦法回到從前了。

她本以為除了愛情以外，剩下的一切都是沒有變質的，可今天跟唐風鳴對話她才發現，原來友情也是會變的，雖然自己嘗試著用以前打打鬧鬧的方式和唐風鳴對話，可內心卻遠沒有了之前的痛快。

坐到辦公桌前，慕語菲打開電腦，看了看時間，默默地抽出一張便利貼，龍飛鳳舞地寫上了今天的目標：擬定方案，選人，提交。

心下亂七八糟的想法快要將她淹沒，她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強迫自己，不完成目標不回家。

……

然而慕語菲真的沒有回家。

整整一個下午，她都在電腦前工作著，目標是完成了，可是當她將所有的文件資料發送給慕景辰的郵箱後，她又迷茫了。

如果回家的話，是不是還要見到慕景辰？

慕語菲拉開窗簾，望著窗外已經是燈火萬千的夜景，想了又想，還是決定先找個地方喝酒，再決定睡在哪裏。

公司門外是一口噴泉，這個噴泉十次裏有九次是沒有水的，幹巴巴的一片，今兒個不知怎麽了，中間的水柱躥得老高，在水泵的壓力下沖上來，再嬌羞地落下去，周圍的路燈有如觀眾，靜靜地立在那裏，欣賞著這難得的美景。

慕語菲停下來，她好奇地伸出手去接濺落在外的水珠，漸暖的微風溫柔地拂過她的臉龐，手中涼涼的觸感很是舒適。

就像是疲勞的眼睛中滴入了清涼的眼藥水那般，慕語菲愜意地呼出一口氣，一天的勞累都在這樣美好的瞬間煙消雲散了。

正當她打算放下包包，將另一手也伸進水柱時，一個幹脆利落的聲音劃破了空氣，直直地鉆進了耳膜，慕語菲驀地轉頭看向公司的大樓，只見一個光點兒竄上了天，“呯”地一聲，在大樓高處炸開了一個漂亮的花朵形狀。

是煙花！

緊接著，一個又一個的花朵急不可耐地跟了上去，連連綻開的煙花猶如一場在夜空中拉開帷幕的盛宴，慕語菲仰著頭後退幾步，那些絢麗的顏色倒映在噴泉中，倒映在她的眼裏，流光溢彩，絢爛奪目。

“喜歡嗎？”

一個低低的聲音在身後響起，慕語菲回過頭，望著五步開外如同一個暗夜之神一樣站在噴泉後方的慕景辰，他的眉眼淡淡，和頭頂上方那些奪目的光彩很是不同。慕語菲靜靜地看著他，靜靜地，看著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，一步一步如同踩在星光之上。

也許一網深情，也許萬水千山，也許三生三世，都是在這樣的景象中被情人們繁衍出來的。慕景辰站定在噴泉旁，望著眼前人那雙明媚的雙眸，雙手按住她的肩，緩緩地說：

“今天是什麽日子，還是沒有想起來嗎？”

慕語菲搖搖頭。

“我的生日，你真的忘了嗎？”慕景辰依舊是淡淡的，可那雙深情的眼眸出賣了他。

慕語菲一怔，下一秒便掙脫開了他的手，他的生日……她轉過身，他的生日早在她在美國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時候，就忘得一幹二凈了。

小時候，最起碼在慕語菲前二十年的人生中，每年的今天，她都要當成自己的成人禮那樣隆重地過。

可是時間真的是一個殘忍的東西，當她睡在地下通道的那個破毯子上時，當她跑去餐廳偷偷撿著別人吃剩的東西時，當她在喬宇晟的辦公室血流如註時，那個所謂的“慕景辰的生日”，就像一朵虛無縹緲的雲彩一樣，在湛藍的天空中扭捏作態了二十年後，輕而易舉地被現實給撕了個粉碎，再也聚集不成原來的形狀。

“我知道你忘了，沒關系，生日對我來說，只是一個用來接近你的借口。”慕景辰微微一笑，重新扳過慕語菲的身體，“我記得你小時候，最喜歡的就是煙花。”

她定定地望著他，好久之後，才緩緩開口道：“既然是你來接近我，那你打算怎麽做呢？”

面上雖然平靜無波，可在她的心裏，她如同一個面臨著世界末日的人一樣，茍延殘喘地嘶喊道，不要做任何事情，求你，景辰，不要做任何事情。

我不能控制我自己，所以你不要誘惑我，為了我們所有人，不要來接近我。

慕景辰輕輕地吸了口氣，“你想讓我怎麽做？”

雖然是他問出的問題，可慕景辰並沒有讓慕語菲回答，他毫不客氣地捧住她的臉，直接吻了上去。

一朵朵煙花持續不斷地炸開，在她人生的前二十年中，每年的今天，不論自己準備什麽樣的花招來給慕景辰慶生，煙花，是必不可少的一種。

可是現在呢？花已落，水已枯，物是人非。

她只允許慕景辰冰涼的唇在自己的唇上停留了一秒，下一秒，她輕輕地推開了他，慕景辰感受到了她的抗拒，也沒有強迫她，自己放開了她的肩，後退了一小步。

“我不想道歉，我也不需要你的道歉，我們還是各走各的路，努力活好以後吧。”慕語菲淡淡地撫了一下自己的唇，頭頂的煙火已經消失殆盡，而身邊的噴泉也恢覆了一如既往的單調顏色。

說罷，慕語菲直截了當地轉身，揣進大衣口袋的手不停地顫抖，手指和手指間用力擠壓著，來抵抗內心深處的那抹空蕩蕩的失落感。

你負我在先，可我卻不能傷你一絲一毫，這是我的情，也是你的悔。

但是景辰，我不需要任何形式的補償，這五年的苦難，我只當作是對我前二十年那個執念的懲罰，我不怪任何人，我也不恨任何人，所以你，不要再本著愧疚之心，對我做任何事情了。

我們就以最簡單的方式，生活下去吧。

四月的夜，很美，很蕭瑟。

慕語菲咬緊了嘴唇，忍了又忍的一顆淚珠，終於還是頑劣地逃脫了她的意志，滾滾而落，在幹凈的臉上留下一道痕跡，如同牛郎織女間的那道銀河，相望不能相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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